天河横亘，群星烁烁。星光朝云辐射去，天空深一块浅一块，像被拼成的图画。瓦房上的梨树掉下几片叶子，刚好被蒲扇接住。外婆抖掉蒲扇上的落叶，轻轻扫起凉风。鸡鸭已经被赶进圈里去，竹篦靠在泥巴糊的墙上，摇摇欲坠。
何羡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用身体接住竹篦。他喊了一声:“外婆。”放到屋里去，他拉亮了灯。寿命快到尽头的灯泡闪闪烁烁，灯泡外结着蛛丝。
皱巴巴的脸抬起，外婆用浑浊的眼珠盯着何羡，咧开只剩下几颗牙齿的嘴:“是林静深弄得呀？”
“嗯。”他把鱼汤放在屋里的小方桌上。何羡舀一小碗鱼汤，掀开布帘，端进外公外婆的房间。
黑压压的房间里透不进一点光，阴暗又潮湿，霉味萦绕在鼻尖，还能听到“嘶嘶”的老鼠叫声。压实的棉被像石头一样堆在床上，外公只盖了一个角。外公干巴巴的脸就像秋天的松树皮，脸上沟壑横竖相间，眼皮向下拉，嘴唇薄成一条线。令人惊讶的是，他的眼睛还是亮的，在幽暗的屋子里如同瓦房房顶投下来微光。
何羡熟稔地为外公擦拭身体，帮外公按摩已经萎缩的双腿。奶白的鱼汤浪漾着，外公喝着鱼汤。很快见底了，何羡问:“再来？”
外公摇头，说:“大夏天的，吃不下了。你去地里弄点黄瓜给林静深带去，别整天去拿林静深的东西——瞧你脚上这鞋，林静深的吧？”
何羡兴奋地在地上走了两步，展示给外公看:“咋样？”
“林静深是个好孩子。你说他对你这么好图你什么呢？”
何羡理所当然地说:“什么都图呗。”
外公怔住，说:“你舅舅他们要回来了。”
何羡说:“我知道，明天我就去找林静深一起睡。”他看懂了外公的神色，坐在床边嘻嘻地笑着，“林静深不会说什么，他巴不得我去他家睡。他妈又不在家，整天一个人待在家，要不是我，他得无聊成什么样啊。外公啊，你别整天想着我了，等舅舅他们回来了，说带你去县里的医院，还要给你买轮椅，不然整天在这太阳都看不见的屋子里都要发霉了。”
外公拉着何羡的手，像一块冰一样裹住了何羡，说:“委屈你了。”
何羡想，其实不算委屈。他妈自从生下他离开这个家后，跟这个家再没联系，跟人间蒸发了一样。他则作为一个拖油瓶，外公外婆实际上可以不认他的，当初把他扔在林子里被饿死，也不会有人知道。但外公外婆心软，抹着眼泪跺着脚，捂着心口牙齿咬，硬是顶着舅舅一家的压力把他抚养长大。从血缘上来说，他们的确是一家人，从客观条件上来说，他是个外人。至少以前是那样，尤其是他那位牙尖嘴利的舅妈，一直以来刻薄尖酸，黝黑的脸上都是不忿。
记得小时候，他舅妈最常做的事就是叉着腰站在田坎上，挥着竹篦，用尖利的嗓音刺穿天空一样喊着他的名字“何羡——你给老娘回来——”直接把天空刺了一个洞，何羡在哪儿都能听见她的呼唤。再是这位舅妈也是个相当见不得懒的主，六岁的何羡时常在六点半被叫起来打扫灰尘，烧火做饭，如果何羡不情愿，她能拧着何羡的耳朵，把他提到柴边去。当然，这位舅妈也是个不服输的人，有人敢骂何羡是个野种，她就敢抓着别人的头发吐口水，一副市井泼妇的模样。
何羡对这位舅妈是又爱又恨，护短归护短，打人打起来也是疼。
至于舅舅，那就是一个相当温吞的人了。舅妈是震耳欲聋的春雷，舅舅是绵绵的春雨。他做什么事都是慢吞吞的，就像春雨一样连绵着撒向地表，速度慢，声音小，却能浸润土地，真真正正地做到润物细无声。何羡受了舅舅行事风格的影响，性格像被磨得光滑了一样，做什么事都很等得。
那位大名鼎鼎的何娇，则是全家人捧在手心的姑娘，她缺过钱，但没缺过爱。何羡差不多把何娇当成亲妹妹看，只是她小时候有段时间只缠着林静深，搞得他郁闷至极，明明他们才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妹。现在不一样了，何娇黏他多一些，不知怎的还有些怕林静深。
这些都是他的家人，说不上什么委屈不委屈的话。只是外公人老了，想得也多一些。何羡并不在意这些东西，只是偶尔会看着何娇一家三口感到茫然。
他忽然感到胸口闷，迅速钻出瓦房，逃离外公的视线。
何羡趁着天还没黑完，在海水般的天空下游荡，踢着路上的石子，掠一脚狗尾巴草，差点把自己掠下田坎。田沟里还有零星紫色小花，喇叭状，茎空心且直。外婆告诉他，这玩意儿叫断肠草，至于到底会不会断肠，他就不知道了。小时候他被这“断肠草”吓得不敢近它的身。大约是有毒的，何羡想，不然外婆怎么会说这种无稽的话。徜徉在野生的花花草草中，他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走远了。直到四周都是聒噪的昆虫声和竹林的飒飒声时，他仰起头才发现天已经黑完了。针尖刺破了天空，繁星从竹叶缝隙中照出绚丽的光。
他踏着林静深送给他的新鞋，沿着田坎飞奔回去。他决定今天晚上就去林静深家睡，让林静深提前适应一下。还没降下温度，空气中刮着闷热的风，他跑出了一头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