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要长蘑菇了”，这个用来形容磨蹭的词语十分适合现在的南丁格尔。女人的衣襟上覆盖着厚厚菌种，她从无意识之中醒来，一时竟没有判断出这一次收获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植物。以往从她身上生长出来的大多数是需要光合作用的绿色植物，草籽苔藓也不是没有见过，可从居住在这里开始到现在，这还是南丁格尔第一次见到蘑菇。
女人从小居住在城市中，所见的菌菇也是菌类长成后处理加工过的样子，面对身上这些白色的菌种，她一时有些束手无策。不过好在利维坦就坐在她的身边，论起纸上谈兵这件事，整片漂浮洲上大概没有人能比利维坦更强。少年向她描述了她身体上那种菌子百花盛开般的场景。凭借对彩色插图的菌类图鉴的微薄印象，他勉强其中认出了好几种能够食用的菌菇，有香菇、平菇之类常见肥美的品种，也有一些诸如鸡枞、见手青之类不太多见的，少年也没有把握自己究竟是不是都认对了。在这种荒郊野岭的地方，一旦吃蘑菇中毒，那可真是求医无门。
当满溢的异能循环以植物的结成为终点开始重启后，南丁格尔这一阶段的辐射能量积累就算是结束了。这种循环的流速和起止都不由南丁格尔自己掌握。那些大致和她运用异能的频率和吸收辐射的程度相关，但辐射的吸收不取决于她自己的意愿，她既不能左右她体内的植物何时会破体而出生成，也无法决定新的循环会在多久之后重新恢复到自由流通的程度，在生命的进程中，南丁格尔只是一个命运的被动接受者。
每个循环开始和结束的时间段是女人最为虚弱的时间段，在植物生成的过程中，南丁格尔的异能完全不受她自己的控制，而植物的种子离开她的躯壳之后，因为循环尚未建立，她的异能也被阻塞在躯壳之中无法使用，如果利维坦有某种鸠占鹊巢的想法的话，南丁格尔或许在这段时间之中就会悄无声息地死去。好在当初利维坦对救助他的南丁格尔一直怀有虽然恐惧却十分敬慕的心情，至于现在，更不必提。
前夜的劳累还未完全恢复好，女人此刻面孔纤白得像一张掺和了荧光剂的纸一样。这是一种毫无血色的白，利维坦总觉得那些植物种子的生长好像不仅仅依靠着辐射能量，同时还吸收了她的生命力。可这种猜想并没有证据可以佐证，女人说她已经在这里居住了二十年，她的容颜仍然像一位小女孩一样娇妍，分毫未变。
新鲜的菌种很容易因为环境的不洁造成污染，他在厨房里找了一个尺寸极大的石碗，高温加热消毒以后帮着南丁格尔把仿生布外套上的菌种一点一点地取下来放进碗里。仿生布外套的内层是舒适透气的柔韧质感，但为了方便清洁和减少损伤，它的表层十分光滑，板结生长在上面的菌种很容易就能取下来。
在做完这一切后，两人用鲜美的腌笃鲜汤汁就着米饭和麦饼吃了一顿美美的晚餐。因为消耗了许多能量的缘故，这顿晚餐南丁格尔吃得比往常要更多一些。汤里没有加入额外的岩盐，经过长时间的炖煮，咸牛五花中的咸鲜味已经完全进入到汤中，又和春笋的鲜香融合到一起，用这样的汤汁和酥烂滑口的鲜肉配米饭十分开胃，吃完了米饭，他们又吃了一点儿用作干粮的冷麦饼，在浸泡吸收的腌笃鲜的汤水之后，连这种口味粗糙的米饼也变得十分可口。
麦饼是前些日子磨面粉的过程中赶时间做的，用不容易腐坏的咸腌菜做内馅，外皮则是用磨制得不太细腻的面粉制作，这种粗面比起细腻的面粉来说咀嚼层次更为丰富，对消化道健康也更有帮助，只不过由于整体口味偏于干硬，吃多了会有一些卡嗓子。南丁格尔他们偶尔会把这种麦饼当做调剂口味的备用干粮，利维坦很喜欢这种麦制食物，连带着南丁格尔也开始对汤泡麦饼产生了一定的好感——不过这个女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让她将麦饼当做主食她是决计不干的。
夕阳西下，相依为命的两个人类把桌子搬到院子里，就着美餐在黄昏中看着太阳沉入森林的那一头，这兵荒马乱又充实无比的一天在最后终于呈现出了一种温柔又平静的底色。院子里的朵塔拉花以一种美丽的、火红的颜色静静地开放着，南丁格尔的视线落在少年的背影上，他正在有条不紊地收拾碗筷、擦洗桌面，清理灶头。这场大规模的狩猎让利维坦在鲸鱼填饱肚子之余从野兽身上获取了一些长而柔韧的毛发，经过简单的防腐处理之后，下午他用这些毛发搓制成线绳，将早就剪裁成片的皮革串联缝制起来，做了一件式样简单的套头长袖衫，因为是试做，少年怕做坏了，那块金褐色的鬣豺毛皮珍重地藏着还没有使用。
这件长袖几乎算得上是朴实无华，不仅没有一点儿多余的花样，而且有许多多余的拼接痕迹，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轻薄结实。利维坦也不是什么书都看过的，他对还在非成品阶段的衣物是什么样子几乎没有什么有效的记忆，只能先按照成衣的大概形状留下余地来进行加工。简单裁片的皮料一开始缝制出来的衣物版型奇形怪状，虽然好歹能套到身上，却东边鼓出一块儿西边缺进一块儿。好在形状不对头的皮革也能重新剪裁或者用兽毛线缝起来继续用，在缝衣的过程中遭遇一些尴尬的小困难之后，这件长袖还是缝制成功了。
南丁格尔不擅长针线活儿，对于自己没有办法改进的东西她从来不提多余的意见也不说多余的废话。更何况凭借着稀薄的记忆利维坦就能自己亲手做出一件能穿的皮衣来，这在她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和外貌至上者南丁格尔相比，利维坦对这件衣服十分满意，春日里有一些温差，它既能抵御早晚的低温，也不至于在午后太过炎热。
经过这段时间好吃好喝的营养供应，和每天跟着南丁格尔在森林中行走在田地中劳作，利维坦长成一个身材十分匀称的少年了，即使是这样一件普普通通的套头长袖，他也穿出了一种说不出的俊朗。脱去了那种营养不良的瘦弱，他开始显现出一个十九岁男性应有的体格，女人这时候发现她的小朋友已经初见得成年男性的轮廓了。异能的净化似乎改变了他的气质，在充满了朝气的英俊身形之上，有一种有所经历的沉静在慢慢生成。
她正在走神，没有注意到利维坦背着手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她坐在小桌边上，而少年站着，利维坦的手掌正好垂落在她的面庞附近。她的头发是绸缎一样光滑的黑色，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点儿明亮的金边。
利维坦感觉心里微微一动，他仿若无事般地伸出手来，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南丁格尔对此不可置否。于是少年有些雀跃地又伸手轻轻碰了碰。女人的头发为着吃饭的便利，用一根野兽的骨刺盘扎起来，发球盘在脑后，不过即使是这个显得干练成熟的发型也难以让她这个年轻的躯壳产生太多的成熟感。利维坦的动作是极小心的，不是青春期男孩儿毛手毛脚、随心所欲的乱碰，他顺着头发的纹路轻轻地摸了摸她头上那个扎好的发球，接着他小心翼翼、大逆不道地伸手将那根骨簪从她的发髻里抽了出来。
人在看到三维投屏的洗发水广告的时候时常会发出那种“真的有这么顺滑吗”的感慨，可事实是，当南丁格尔的头发在他的面前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的时候，利维坦脑海里模模糊糊地确实出现了那种消费广告里头发与绸缎缠绕在一起的轻柔姿态。女人的头发光滑而柔韧，让他联想到一些诸如月光、海水的形容词。但又觉得这些词语太轻泛了，不足以形容他手里这种沉甸甸又带着干净植物香气的触感。
接着他把一顶皮制的宽边软帽轻轻地戴到女人的头上。帽子里层用了柔软的啮齿类的兽皮，外层是色泽莹白皮质坚韧的双勾鳄蜥皮，接合的地方针脚十分细腻，确保不会有雨水能从这顶宽边帽中渗进发丝里去。在帽檐和帽顶连接处，他还用质地较软的半透明宝石打孔后串联起来作了装饰和掩盖。和他自己的那件长袖相比，这顶帽子可要费心太多了。
南丁格尔几乎是用一种面对家养幼崽的宽容忍着让利维坦解散了她的宝贝长发。直到皮帽的帽檐在她的眼前投下了一片阴影，她才明白过来这是为了给她戴上一顶帽子。她将帽子从头顶上取下来，抱在怀中慢慢摩挲了一下。
少年用有点儿雀跃的语气问：“你还喜欢吗？”
她忽然意味不明地感慨了一句：“小男孩儿，你长大了。”